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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有双红树  深悲入梦时  

文/何丙仲


       日居月诸,许多往事该忘的也都忘了。不曾想有一件事,却被写入晓寒师的年谱,此即“文革”中的一九六八年三月,艺校造反派“派人至家中捉人,先生幸得逃脱……避难住林生、林岑、何丙仲家”(《张晓寒画集》)。老师有难,弟子授以援手,本来是极正常的事。往事一经提起,倒勾起了我对晓寒师在那段痛苦时光的不少回忆。

        记得晓寒师说当时他之逃脱,乃打算到上级“革委会”求得人身保护。结果欲告无门,又不敢回家,怕再次以身饲虎,只好避难。他的桃李很多,最后竟只能找到林岑、林生这两位。无奈我这两位师兄家居不便,且不安全。经过商议,还是转移到鼓浪屿我的家为妥。

        我祖父仰潜公那时尚健在。他是前清末科秀才,能书不会画,却一向称赞晓寒师的画品人品。听说孙子的业师有难处须来家暂住,老人家二话没说就答应下来,还亲自为晓寒师安排一个卧室。当天黄昏,我就到厦门江夏堂附近林生兄的家中接晓寒师。乘暮色苍茫,我和师兄在老师身边一左一右,掩护老师低头疾走。因怕途中被造反派认出而发生不测,晓寒师特地戴了顶旧呢帽,把帽檐拉得低低,一路上神色凄惶,大气也不敢出。直到鼓浪屿上了我家旧屋的楼上,我祖父又亲自到门首欢迎,晓寒师见了才松了口气。

        时值“文革”高潮,武斗正酣,我家虽因种种原因没遭到冲击,但门庭冷落车马无,晓寒师日长无事,不但安全有保障,还有唐诗宋词可以排遣,但总是紧蹙双眉,忧心忡忡。数日后,他偶见我藏有几张旧宣纸很罕见。我告诉他这是几年前厦大邵循岱教授所赠,听说是宣统帝师陈宝琛的旧物。晓寒师爱不释手,说这种纸作画笔墨效果最好,遂应我之请画几幅试试。于是就有其年谱所记“于何丙仲家作《风雨山居图》、《春、夏、秋、冬》四条屏。”常言道艺术是精神的寄托、感情的宣泄,信然。晓寒师在思想极端痛苦无助的状况下,只能在自己笔下的木石泉壑间得到忘情和解脱,而这满纸具象或不具象的笔墨又饱含着他心灵的眷恋和倾诉。 若干年后春回大地,他为锦德兄再画了一幅构图相似的《风雨山居图》,那种凄清无奈的感觉就少了许多。毕竟在我家避难之时,晓寒师正是在“风雨”之中。


双红书画册 张晓寒 1968年


        晓寒师为我画的四条屏,形式虽是“四季”,但内容却各有深意。“春”这一幅,他以宋代陆游的名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为意,深溪浅壑敷以青绿,最后在缥渺的烟云处点染桃花数点。图中没有村舍,但我知道有桃花的地方必有人烟。几点桃花寄托着老师的希望,哪怕“山重水复”。第二幅是“夏”,但见高梧数株,瓦屋一楹,庭有幽草,但阒无人迹。晓寒师见我茫然不知其妙,就问我读过唐代骆宾王的诗否,我这才想起骆宾王的《闻蝉》五律诗,“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何当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高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我觉得这幅浅绛山水把腹联的意境画出来了。晓寒师说:不然,要表达的是“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这两句。他说当年骆宾王被武则天关在狱中写《闻蝉》,“文革”初起他被扫到牛棚想《闻蝉》,今儿在这里却画《闻蝉》。于是在他的笔下,于无声处,我听到一个正直的艺术家心灵的呼喊!其余两幅,一幅是李商隐《巴山夜雨》的诗意,另一幅则是表现韩愈那首“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的意境,即作为“秋”、“冬”的体裁。

        实际上这组山水画是一个整体。在当时的大气候下,尽管“云横秦岭”、“雪拥蓝关”,前程“山重水复”,“无人信高洁”,可贵的是晓寒师的铮铮铁骨没有倒下去,他坚信神州必定重见天日,“柳暗花明又一村”。他把四条屏的天头特地都留了一片白,说将来才题跋,现在不题。

        粉碎“四人帮”以后有相当长的时日,晓寒 师突然忆起这几件画,想再看看,我也想乘此机会求老师把题跋完成,于是这些佳作又重归鸡山草堂。是时,书画艺术非常热门。晓寒师落实了政策,社会给他很高的荣誉,因而很忙,题跋的事就不得不延搁下来。一位不肖之徒居然趁机把这批充满着沉甸甸的回忆和心血的作品弄到手。对我来说是莫大的遗憾,但更大的损失是老师的画集里永远缺少这些极有意义的历史见证。今夜无寐,旧事重提。但愿以后见之者知道这几幅画的来历之后,至少不会仅仅视之为艺术佳作而已。

        晓寒师在我家避难有一段时间,还为我画了一册木棉和凤凰木十二幅,信笔拈来,一气呵成,却件件佳妙。前年我特请人装裱成册,朱鸣岗教授为题《双红树画册》。晓寒师还用我的旧纸画了一幅宋代蒋捷(竹山)的词意图,其中“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那几句佳句,他是边挥毫点染边反复吟诵,十分地动情。后来此画老师携归,几经岁月,终也渺如黄鹤,不知可还存世?

        读过《双红树画册》的人都激赏晓寒师的艺术造诣。画册还有他生前挚友的题诗。我十分愿意和喜爱张晓寒山水画的朋友们分享。当然,“太上不能忘情”,我心中仍然非常思念《风雨山居图》和那四条屏。于是有诗,诗曰:“山居风雨夕,作画不题诗。露重蝉声湿,岩幽野径微。蓝关横暮雪,夜雨冷秋池。剩有双红树,深悲入梦时。”颈联、腹联之四句,皆老师所伏四季诗意的出处也。

不久后,事态稍平稳。某夜,我护送晓寒师归家。时因常有“武斗”,街上行人不多。老师家在鸡山下甚偏僻,且路灯多不明。当我们走 到公平路巷口,猛然发现墙头正站着几个荷枪的“支左部队”,晓寒师见状大惊失色,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只见他双手合十,口中喃喃念佛。我登时也头皮发麻,但马上冷静下来,判断那架势不像要对老师采取革命行动。凄清的月色照射在老师单薄的身上,竟定格在我的心中。多少年来每回忆老师的音容笑貌,老师合十念佛的形象却总在我心中抹不去。回到家中,师母说是邻居刚发生小青年斗殴,晓寒师刚从艺术世界回归现实,当头一棒就遇到一场虚惊。